如何引導咆嘯的學生?
被咆哮一分鐘的那天,我學會了不回嘴
寫給正在陪伴非行少年的自己,我曾被一位學生咆哮怒吼,
音量急劇膨脹,眼神帶著敵意與憤怒,大約持續了一分鐘。
先說結論——他後來向我道歉了。
當時社工在旁等他宣洩完,再將他帶離。
那天是我在某安置機構帶領小團體課程,
學生多半是保護管束中的青少年。
時間來到 03:59 準備下課,我正說著話,
他卻趴在桌上睡覺,忽然抬頭打斷我說:「下課了沒?」
我沒有馬上下課,這舉動惹怒了他。
他甩門而出,被社工攔下後又帶回來。
當其他少年都離開教室,他站在我面前一公尺的距離,
情緒崩潰,整整噴我一分鐘。
我站直、表情穩定,沒有還嘴。
如今,每當我面對更多非行少年,
我總會想起這個對我咆哮的孩子,
感謝他讓我明白一個關鍵的視角:
每個人都是一個「軀殼」,
裡面裝載著截然不同的生命歷程。
在對罵之前、在反擊之前,
我學會把自己從情緒中抽離,
想像自己的靈魂黏在牆上,用第三人稱觀看現場。
問自己:
-
他為什麼和其他人不太一樣?
-
他究竟「吃下了什麼」,才變成今天的模樣?
-
是怎樣的主要照顧者,形塑了他的情感與行為?
他在安置中心常被同儕排擠與取笑,
沒有刺青,總愛吹噓自己:
說是什麼電競戰隊選手、YouTuber破千追蹤、
以一擋百的刀戰經驗、得獎無數的校隊健將……
但這些「膨脹」的說詞,很快被看破。
他的身上有一股異味,沒有人願意靠近他。
後來,社工告訴我:
他有輕度智能障礙。
父母早年離婚,各自遠走,
只留下身心皆弱的祖父母帶大。
社工探訪時形容他的家:
像是垃圾山,滿是髒亂,空氣混濁難聞。
那樣的成長環境,真的很難讓一個生命「好好長大」。
後來我學會了放下怒氣,
更寬心地面對每一個咆哮的少年。
他們沒有好成績讓自己抬頭,
缺乏人際技巧,也無法分辨冷嘲熱諷與真誠肯定。
有的甚至身心發展受限,
更難融入主流校園的世界。
他們,是一個個脆弱的軀殼,
裝滿了貧窮、暴力、歧視、忽視……
在校園角落悄悄現身,
與我們短暫交會。
他不只是「一個孩子」,
他是父母、家庭、社會結構的總和。
如《咒術迴戰》裡的咒靈,
彷彿吃下了一根詛咒之指,
吞進所有人間的負面情緒——
委屈、憤怒、背叛、污名——
最後變成打擾人間平靜的「怪物」。
多年來,我接觸了許多非行少年,
沒有誰天生想當壞人,
只是他們沒那麼幸運而已。
他們的確犯錯,有些行為難以原諒,
該受譴責、該接受法律制裁——
但如果助人者能看清這整個局,
或許就有那麼一個受傷的靈魂,
能在轉角遇見一位懂得陪伴的大人。
你以為我要暖收嗎?
沒有。
很遺憾,大多數老師與社工的力量都有限。
一天能陪八小時,已是極限。
回到家後,他們又跌入自己的地獄。
當校園談著雙語、AI並進,
有些孩子連基本的日常都無法掌控,
只好緊抓手機——
在直播裡找到愛,
在抖音裡獲得多巴胺,
在手遊裡享受升級的快感,
在AI裡找到交作業的方法,
而在現實生活中,他們吃下的,只有孤獨。
與這個時代同苦,
也許,是助人工作者必要的修行。
當家庭逐漸無法預防創傷、
學校也只能被動防禦,
老師早已從「供給」的角色,
變成疲於應戰的防線。
有人說,把這些學生關起來,
告到底、罰到底,
讓他們與家長都知道什麼是代價。
我理解這種想法。
當生命傷痕太深,
也許只有硬碰硬,才有一絲公平。
但我真的沒力氣去碰撞了。
光是把自己照顧好都來不及,
哪還有餘力跟他們爭高下。
如何引導咆嘯的學生?
我學會站著被罵,不還手;
學會保持平靜,守住內心。
1.他是一個軀殼,我還有靈魂。
2.我若不倒下,就還有機會
3.等待陽光,照進他那黯淡的童年。
我櫃子上最喜歡的一群公仔,
全是戰死的老師:
七海建人、波風水門、煉獄杏壽郎、自來也……
活著的角色,我反而收起來了。
這些老師,死前都還在相信——
相信在善與惡的拉鋸中,
總有一天會透進光明。
或許正是這些虛構角色,
支撐了我面對真實世界裡的殘酷。
讓我仍能站著、聽完一分鐘的咆哮,
然後,轉身走向下一個少年。
原文連結/ 我的身後都是戰死的老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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